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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中国文化中理想之人的生活】
我上一次讲中国文化之人与其道,所谓道,主要指人伦之道言。此一讲,要讲“人生”,和讲“人道”不同。
人生各自分开,各自有一番人生,不能向外取,也不能向外送。人有生活,草木禽兽亦各有生活,人在一般生物的生活之上应有别的成分加入,才能称之为人生。所以生活不就是人生,生活只是人生中一部分。
昨天我讲中国文化中所理想的人,一定要参加到人群中去做一人,反过来说,人不能单独做一人,一定要人与人搭档起来才能做一人,那就必要对其他人有义务和责任,这义务和责任便是道。今天所讲和上讲不同,上讲“人道”是一个“公”的,此讲“人生”则是一个“私”的。我的生活不就是你的生活,你的生活不就是我的生活。我吃一碗饭,饱了我的肚,但不能饱你的肚。我穿一件衣,我觉暖,你并不能也觉暖。所以生活根本是自私的,我的生活只属我个人,别人无法享受,这是我私人独有。不如讲人道,这是人的一种“使命”,是为着别人,为着大家的。但个人的生活毕竟和禽兽生活有不同,其中仍该有一道,此是我今天所欲讲。
人的生活,可分为“身生活”与“心生活”,即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。此两种生活是相通的,身生活可以通到心生活,心生活也可通到身生活。便两者相通而不合一。身生活不即是心生活;心生活不即是身生活。照理心生活是主,是目的;身生活是仆,是手段。没有了身生活,就不可能有心生活。但没有了心生活,身生活便失去了其意义与价值。
身生活是暂时性的,不保留的。粗浅地讲,譬如一个漏斗,水在上面倒进去,在下面漏出来,过而不留。虽然水在漏斗里经过,但不能在漏斗里停下。饮食是身生活最基本的需要。味觉则只在舌头尖端上有一点儿刺激,舌尖对于食物的甜酸苦辣有一种感觉,可是食物一到喉头,此感觉就没有了。食物吃进肚子,感觉到饱,过一段时间消化了,肚子又饿了,又要再吃。你不能怕下午肚子饿,此刻多吃一点,要多吃也吃不下。因此我们要一日三餐,不管你活多少年,每天总要照常吃三餐。那三餐仅是维持我们身体的存在,它自己是不保留的。喝水解渴,停一会儿又要渴,又要喝。这种生活都只有暂时性,因此永远不会满足。这种生活又是浮浅的,没有深度。不要经教育,大家会吃,吃起来大家一样。不能说这个民族文化高,知识高,吃时滋味也会高一点,或者可以欣赏到另一种滋味。换句话说,吃的生活,是人现禽兽一样的,无多大区别。其他穿插衣、住屋、行路可以依照这譬喻推去,不必逐一讲。
衣食住行以外有休息,有睡眠,一切都为保持我们身体,求健求寿。人的身体也等如一架机器,机器有作用,无意义,身体也如此。人的两眼,是我们一架大机器身体中一架小机器。眼能看,有看的作用,但只有看,便没有意义,须把看到的反映到“心”,见了才始有意义。我和你一样的看,但反映到心上,却发生一两样的意义。如两人一起看电影,看平剧,看得一亲清楚,但欣赏却不同。大家讲一本书,心上的反映可有千差万别。两耳也是一架机器,有听的作用,然而听的本身并没有意义。今天诸位都在此听我讲,有的心领神会,有的听而不闻,所以耳那架机器,也是仅有作用,没有意义的,意义在听者的心。
从这讲法,我们的身份也仅是一架机器,有时这架机器不够用,或者要求这架机器发生更大的作用,才又造出其他机器来帮助这架机器。两眼近视,便戴眼镜,眼镜也中一架机器,和自己那架眼机器配合生作用。我们看电视,电视机又是一架机器,帮助两眼来看本来看不到的东西。我们听电话,电话机也是一架机器,用来补充我们那架耳机器的不足。
今天科学发展日新月异,大体说来,都是为了我们的衣、食、住、行。今天这个世界,竟可说是成了一个机器世界了。从前是一个大自然的世界,在此自然世界中有一架最精最巧的机器,便是我们人的身体。现在我们跑到大都市人多的地方去,几乎看不见自然世界了,只看见一个机器世界。机器世界由科学发展而来,它本身也是有作用,无意义。科学愈进步,机器愈进步,机器作用越来越大,但一切只如人体的化身。身生活是有作用、无意义;是手段、非目的。在这方面太发展,也是一件危险的事。如一把刀,磨来愈快,作用也愈大。如使用这把刀的是一疯狂汉,或是一个半醉不醒的人,他拿了这把刀,只增加其危险性。
诸位要知,今天我们处在这样一个机器的世界里,这当然是人类一大进步,然而这边进步了,那边也得进步才好。那边是什么,就是心生活。当然诸位可以说,科学家运用偌大的智慧来创造机器,不是一种心生活吗?这是错的。可是我今天不是要讲“创造”一架机器,乃是要来讲“使用”一架机器,这两者间可以完全不同。
身生活如漏斗,过而不留,心生活是永久性的,能积存,如万宝藏。诸位听我演讲,有人可以在脑子里保存三天五天,有人可以保存十年八年,在心下成了一问题,根据此问题继续去想。有的人可以把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以前的心生活再拿来回忆,回想到孩子时代,回想到每一个生活阶段,回想到任何零碎细小的事。只有这种心生活,乃能为己所有,能保留,能积存。再多也积得下,“积”多了又能“化”,到底化成了各自一个“己”。因此各人保留下来的心生活各不相同,我所回想的自然和你所回想的完全不同。
我刚才讲,饭吃进肚子消化了,那是消极的消;心生活能积,是积极和积。积了又能化。我们每一人的心,从幼年到中年、老年,一年年的经历都积着,又时时在化。这个化,自己也不知,当然别人更不知。它能把穷年累月所经历和领会积存起来化成一新东西。譬如说读书,一个图书馆里的书,无论是几吉几万册,几乎都可装进心里,装了进去还可以拿出来,装了进去还可以化,化成为你的。读书人岂不是各有各的一套吗?
刚才说人的身生活与禽兽相差不多,可是心生活却与禽兽大异。禽兽不是没有心,只是它们的心的作用没有发挥出。禽兽的心,只如禽兽身上一架小机器。人的心,则逐渐发展变成了“生的本体”,在人生中变出了一个有意义的、精神的、“心灵”的世界。
中国盛行佛教,佛教有它一套真理,它能分析我们的身生活,分析到最后,说人生四大皆空,死生无常。地、水、风、火都是物质的,根本没有意义,仔细分析来,尽成一个“空”,所以佛教劝人要摆脱此身生活。人类因不知此身生活之空义,作起了许多业。人类有了业,便落入轮回,永不得解脱。佛家要教人摆脱这个“业”。那些话,都是真确的,有它的真理。可是佛教对人类的身生活一面是说对了,它说到人类的心生活,则有些不大对。人类生活该能从身生活过渡到心生活上去,因此人类心生活有些已超过了身生活而别有其意义,佛教只从人类身生活上来讲人类之心生活,所以讲差了。今天的科学家们也似乎太看重了人类的身生活,发明各种机械来增进我们身生活的作用和享受。两相对比,佛教对人类身生活的看法是消极的,科学家对人类身生活的看法是积极的,而两者间都没有注意到人类身生活以上的心生活。
当然,佛教的太师高僧们,也有他们一套的心生活。他的各种讲法,能使你明白身生活是空的,没有意义的。科学家们当然也有他们的一套心生活,可是诸位跑进科学家的实验室里去,便可看到他所研究的只是些物质,并不在注意到整个的人生,也没有注意到人类社会种种心生活方面的活动和问题,也正如佛教中的高僧大德,只在深山寺院里讲他们的佛法,他们究竟都和实际人生有了些隔离。
中国文化关于“心生活”和“身生活”两面,采用了一种“中庸”的看法。佛教教义和科学家们的发明,在中国文化大系统之下,两者都得要。我们对于佛教,可以接受他们所说许多身生活是空的没有意义的说法。我们对于科学家,可以接受其所发明来增进身生活方面之作用和享受。可是最重要的,应该注意我们的心生活。
诸位读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读宋明理学家的书,以为他们在心的方面讲得太多,只注重精神文明。其实中国也极重物质,更是看重此身体;因为没有此身,便不能有此心。既然要看重身体,当然懂得看重机器。因各种机器只是我们身体的化身呀!因此中国人以前也能欣赏佛教,此刻也知重视科学,把来取精用宏,对我们所要讲的心生活都有用。中国人主要在讲“修心养性”,也许诸位会觉得修心养成性之学到底是空虚的,或是陈旧的,不进步的。其实不然。身生活在求健、求寿,身体健康了更能发生作用。长寿可以长时间有作用。但“作用”之上还该有“意义”,意义则不在身生活而只在心生活方面。
所讲所讲的“人道”,便是心生活之意义所在。此刻不再讲这些,只就心生活讲心生活,且讲心生活之自身要求是什么?我想心生活之自身要求有两个字,一曰“安”,一曰“乐”。此两字实也如了字。安了便乐,乐了便安。若使我心有稍微不安,自也不会乐,有稍微不乐,自也不会安。今试问:你会觉得此心有时不安,有时不乐吗?这实是人人所常有。今问不安不乐原因何在?有时是受身体影响,但有时身很安而心不安,也有时身不安而心则安。如一病人在医院,其身不安,但他可以心乐心安。一人去探望,此人身体无病,无所不安,然而看到此病人后,却心里感有不乐不安。可见身生活和心生活虽说相通,有时却绝然不是一回事。
饱食暖流衣,并不能使心安心乐;节衣缩食,甚至于饥寒交迫,却反而此心能安能乐,这里我们便要讲到“条件”问题。身生活方面之条件都须求诸外,如衣、食、住、行,这些都要外在条件。科学发明就是尽量为人安排此等外在条件,使人生活得舒适。然而心生活方面安乐的条件不在外面,而在心之本身。禅宗故事说,二祖慧可去看达摩,讨一“安心”法。达摩说:“把心来,与你安。”慧可言下有悟,因自己心根本拿不出,又何处有不安。他以前心不安,总像外面有许多条件使他不安,一悟之下,始知不要任何条件,心自安了。我刚才讲一病人睡在医院,他虽在病中,他却心安,必是他把外界一切摆脱了。所以要求心安,必须“反求诸己”,不在外面条件。孔子“饭疏食,饮水,曲肱而枕之。乐亦在其中矣。”外面条件如此,孔子却能安能乐。此处又该特别注意那“亦”字。当知不是说吃粗米饭,喝淡水,曲肱而枕才有乐;倘处富贵环境,也一样可以乐。使心乐的条件,不在“富贵”与“贫贱”那些外面条件上,一切全在“心”。颜渊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,回之乐也不在外面条件上。后来宋代理学家周濂溪告诉程明道、伊川两兄弟,教他们去寻孔、颜乐处,乐在那里?我想孔子自己说:“学不厌,教不倦。其为人也,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。”这里可见孔子乐处。颜回也自说: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,欲罢不能。”这里可见颜子乐处。孟子也曾举出人生三乐,说王天下不在内,他说:“父母俱在,兄弟无故,一乐也;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二乐也;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三乐也。”这三乐中第一、第三两项,却须外面条件,第二条件则只在己心,更不要外面任何条件。由上所说,可见求使此心得安乐,虽不需外面条件,而在内心则自有条件。说到此处,已接触到中国文化传统精神之主要深处。我们要复兴中国文化,该在此深处有了解。
我试再讲到中国的“艺术”。“道术世界”与“机器世界”之外,还有一个“艺术世界”。艺术在“心”“物”之间。由心透到物,而后有艺术之发现。譬如音乐,弹琴吹笛,都要物质。即如唱,也要用嗓子,嗓子是人身一机器,也是物质。然而唱出声音中有心,要由心发出的声才能感动人。就听音乐的人来说,受感动的是我的心,并不是我的耳朵。乐声跑进了我的心,不仅是跑进了我的耳朵,才能使我摆脱物质世界的一切,而得到一个艺术境界,使心安乐。中国文化传统里面艺术境界之超卓,也是了不得。
中国人生活的最长处,在能运用一切艺术到日常生活中来,使“生活艺术化”,便也是一种心生活。纵使吃饭喝茶,最普通最平常的日常人生,中国
人也懂讲究。所谓讲究,不是在求吃得好,喝得好,不是在求饭好、菜好、茶好、酒好,而更重要是在一饮一食中有一个“礼”。中国古人讲的礼,其中寓有极深的艺术情味,惜乎后来人不能在此方面作更深的研求与发挥。即在饮膳所用的器皿上,如古铜、古陶、古瓷,其式样、其色泽、其花纹雕镂、其铭刻款识、其品质、乃至其他一切,皆是一种极深的艺术表现。直到今天,此等器物几乎成为全民办人类所宝爱。然而其中却寓有一套中国传统的文化精神,寓有中国人的心的一种极高造诣,这些都超出于技术艺能之上。别人虽知宝爱,却不能仿造。科学上所发明的机器,作用大,但可仿造,而且一学便会。
发明机器诚然要极高的心智,而制造机器则仅是一项技术,而且机器造机器,所需人力也少,而在机器中,也并不能寓有人的个性,即是说心生活并不在机器中。至于艺术便不然,凡属艺术品,必然寓有人之“个性”。纵使模仿的艺术,依然还见有个性。使用机器,不要个性;欣赏艺术,则仍寓有个性。所以机器世界人在外;艺术世界人在内。机器无生命;而艺术有生命。要学绘一幅画,要学拉一张琴,须得把自己生命放进去。因为它是艺术,需要从人的心灵里面再发现。每一件艺术即是一人生。须能欣赏艺术,才能创造艺术。“艺术”与“人生”紧贴在一起。制造机器不先要经欣赏,艺术不同,非经欣赏不再现。如梅兰芳唱《霸王别姬》,你也来唱《霸王别姬》,你须先能欣赏梅兰芳,把你自己生命先放进,然后再能唱。再唱得最像,仍与初唱者不同,因其各有个性。机器仿造可以一模一样,无区别。这是艺术世界与机器世界之大不同所在。机器世界是偏“物”的;艺术世界是偏“心”的。机器世界在“改造”自然;艺术世界则在自然之“心灵化”。心灵跑进自然,两者融合为一,始成艺术。
天地间有高山大水,这是天地间一大艺术。“智者乐水,仁者乐山。智者动,仁者静。智者乐,仁者寿。”人的德性和自然融合,成为一艺术心灵与艺术人生。中国文化精神便要把外面大“自然”和人的内心“德性”天人合一而艺术化,把自己生活投进在艺术世界中,使我们的人生成为一艺术的人生,则其心既安且乐,亦仁亦寿。
又如中国人的亭园布置,只在家里庭院的一角落,辟出了一个小天地,一花一草,一亭一阁,莫非艺术境界。甚至亭阁中所陈设一桌一椅、一杯一碟、一花瓶、一竹簾,种种皆见艺术心灵。又如造一桥,修一路,皆经艺术设计。画一幅山水花鸟挂在房间,只是一株垂柳、一双飞燕、一个牛亭、一只渔船,也便如这个艺术世界就在身旁。中国的画境,有自然必有生命,有生命必有自然。如杨柳燕子、如野村渔艇、如芦雁、如塘鸭,要以自然为境,生命为主。此生命则安放在艺术境界中,而自得其光。这即是中国文化精神与文化理想在艺术中之透露。
我非常欢喜中国式的园林,而说不出其所以然。有一次我在加拿大多伦多游一园林,乃是模仿中国式的,里面一棵苍松,旁栽一株稚柳。我忽然心领神会,苍松愈老佳,稚柳愈嫩愈好,两相衬托,那自然,而同时亦即是艺术。那自然已经过了人的心灵的培植和布置。艺术中的自然,虽经改造,而仍见其极自然,别具匠心,而不见有斧凿痕,只见是天工。机器世界则是人“征服”了自然来供人“使用”;艺术世界乃是人“融化”进自来供人“享受”。因此艺术似乎没有使用价值,只有享受意味。
一幅画挂在墙上,和一架电视机放在屋进而,岂不大相殊异。墙上的画,可以和你心灵相通,主客如一;电视机对我们生活有作用,无意义。机器和人生中间总是有隔膜,互不通气,没有情感。你须打开那电视机,看它所播送,始有意义价值可言。那已是超过机器,进入另一世界了。但一幅画只要你旦夕凝玩,却觉意味无穷。即如你晚上上床睡觉,一副枕头上还绣上一对鸳鸯,或一丛竹子。中国人总要把你整个日常人生尽量放在艺术境界中,而使你陶醉,而使你不自觉。
中国的平剧,也是把人生完全艺术化而表演出来,场面图案化,动作舞蹈化,唱白音乐化,整个人生艺术化,而同时又是忠、孝、节、义,使人生“道义化”。台上布景愈简单愈好,甚至于空荡荡地,这是要你摆脱一切外在条件,一切环境限制,自由自在,无入而不自得。中国戏剧中最难说明的是锣鼓,一片喧嚷吵杂,若论音乐,那却很像粗野,但引乃是象征着人生外面的一切。一道歌声在此喧嚷吵杂中悠扬而起。甚至演员跑进跑出,每一台步,每一动作,每一眼神,都和那锣鼓声无不配合。中国人生正是要在此喧嚷吵杂的尘世中而无不艺术化。中国舞台上的表现,极规律,极机械,但又极自然。可见艺术世界不仅在在享受,同时亦在表现。即表现即享受;即享受即表现。不论台上演员,即台下观众,享受中亦有表现,欣赏也即是心灵的表现了。
以上说明了中国文化中所创出之艺术世界之意义与价值。但今天则西方的机器世界大浪冲来,把我们的艺术世界部淡突破了。我们固不能也不该拒绝机械世界之进来,但我们仍当保留此艺术世界。要使艺术世界和机械世界再相配合,这可造成一更高的精神来,这将是中国文化更进一步之完成。今天的我们,好象只看重科学和机器,忽略了在科学与机器世界之后面,还该另有一世界,那就要不得。
中国人一向讲究的“礼乐”,也是一艺术。礼乐可以陶冶人性,使人走上心生活的理想道路上去。礼乐并不与生活脱节,也不是来束缚生活,乃是把礼乐融铸到生活中间而成一种更高的人生“艺术化”与“道义化”。
西方的宗教,也必配有一套礼乐,跑进礼拜堂,要跪要唱。有钟声,有画像,这些都是艺术,亦都是礼乐。今天西方虽则科学发达,但到底废不了宗教。走进礼拜堂,弯一弯腰,唱一首诗,听一声钟,一切使人获得解脱。不要说死后灵魂上天堂,这一番礼拜,便已如上了天堂般。佛教要空去一切,但也废不了礼乐、钟声、鼓声、膜拜、号唱,那一样不是礼乐?进入和尚庙,也如进了耶稣教的礼拜堂,总是进入了一个“礼乐世界”。从前北京大学校长蔡孑民先生曾主张艺术代替宗教,艺术是不是真代替宗教呢?那是另一个问题。但艺术总可算是宗教中的一部分,而且得不可轻忽的一部分。
在中国文化中,没有发展出宗教。中国人的礼乐,乃是“宗教”与“艺术”之合一体。但后来没有好好发展,几乎把礼乐仍归并到宗教里面去,像佛教与道教,那是中国文化本所理想,未能充足表现之一缺陷。
有人说,一神教是高文化的宗教,多神教是低文化的宗教,那不过为信奉一神教者之偏见。多神教、一神教,究竟那个高,那个低,不是一句话可以评定。中国人信奉多神,却是艺术意味胜过了宗教意味。超过了人生来发展的便有宗教与科学;本原于人生来发展的便有艺术与礼乐。有一个机械世界,同时亦该有一个艺术世界。有一个礼乐世界,同时更该有一个道义世界。中国人从前对艺术世界创造之伟大,对道义世界特别加之以重视,今天我们希望它能复兴,而一方面又须能接受机器世界,把来融和合一于中国旧有之艺术世界、礼乐世界与道义世界中,那是复兴文化一个应有的前景。
艺术世界、礼乐世界、道义世界都该属于“心”世界,也可谓是精神世界。什么叫“精神”呢?凡从个人心里流出来的,便可叫精神。机器世界从科学家心灵创造出来,科学也可代表一种精神,但机器造出以后,此项精神便没失于物质之内,由是用机器再造机器,不用再花很多精神。人坐在机器旁,服侍那机器,那机器自会活动,在旁的人只要不打瞌睡便行。艺术世界不同,须不断要从心灵中创造出来。学唱学画、一笔一钩、一声一字,须懂得要从心灵中流出。画家一幅画,作曲家一部曲,代代流传,不断临摹,不断演奏,前代后代,此曲此画之内在精神则依然存在,这就是精神世界。
今天我在这里讲话,这个讲堂这许多,都在物质世界机器世界中。可是诸位听我讲,在诸位心里发生了一个交流作用,这一交流看不见,摸不着,那就是一个精神世界。我讲这些话,也不是我一人这样讲,乃是我吸取了上世以来无穷的心,慢慢儿堆积在我心里,渐渐变成了我心之所想所悟,才把来讲出。或许此所讲,亦可传下去,递有变化。这就上无穷,下无穷,常是存在着,流动着,变化着,这就变成为一精神世界了。
我们在身生活之外有心生活,便该在物质世界之外有精神世界。过去人的心能与现代人的心相通,上下古今融成一个“大心”。这个大心能通天地,亘古今,而自存自在。天地没有心,人类可以帮它安上一个心。身有限,心无限。若单从物的一面讲,则空间有限,时间也有限。若转从心的一面讲,则成为空间无限,时间也无限。从物质世界过渡到心世界,那是人人可能的。若能进入此心世界,此心自安自乐。如孝,也是一精神,“孝子不匮,永锡尔类。”一切道德仁义,也全从人类心里流出。仰不愧,俯不怍,只是一心,即是一精神界。进入此精神界却人人能之。不比艺术,还是有能有不能,不一定人人俑在艺术世界中安身立命。所以中国人看重此道义世界与精神世界,又胜于看重艺术世界。
中国人讲三不朽,立德、立言、立功。科学家可算是立功,但科学家不是人人能做。艺术家可算是变相的立言,那是无言之言,但也不一定人人能做。立德则是进入了精神世界,而是没有条件的人人能做,所以中国文化中所理想之人的生活,还是以“道义”为主要。
诸位今天,能使用机器,欣赏艺术,实践道德,能使我心与古今年内人之心相通,而知有一精神世界之存在,那便不失为文化复兴迈进向前的一条坦道了。P41-5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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